皇帝和官吏并不全然一体,这点她早在农庄打闹棉花的时候就明白了。姬无拂是农庄的主人家, 捡回来的流民作为佃农打理田地, 土地的产出的棉花刨去四十之一的税、再加工售卖就是农庄的收入。现世的规则中, 姬无拂拥有农庄的全部,土地、树木、屋舍、家具、农人、棉花……如果姬无拂狠心些,只给佃农提供维持生计的衣食, 绝大部分的收成就全部进了她的腰包——而这,就是历代皇帝追求。百姓有吃有穿有田地忙活,没有闲心惹是生非和造反, 再供养皇帝一家族的吃穿用住。但是大周幅员辽阔,远不是一座小农庄能比的, 皇帝不可能独自管理,必须依靠层层官吏,而官吏作为中间人,一面从百姓手里收钱, 一面向皇帝内库交钱。就连农庄的佃农也有忍不住私藏棉花与棉布的,更何况官吏。从一个百姓手里克扣一文钱, 千人就是一千钱。大周七品的县令月俸一千七百五十钱,再给食料、杂用三百五十钱,一月统共两千一百钱。县属人口都是万人起步,县令只要稍加克扣,手中的钱银便能翻数倍。再者,百姓面对有权有势的官吏,是畏畏缩缩、能忍则忍,不敢加以抗衡的。便是如俞载万这般的富商,在官吏面前能说上几句话,内里必是万分小心谨慎,出门行商多有银钱开道。天高皇帝远,百姓想要告一状不容易,也不相信上头的人能为自己做主,只能任由欺侮。能交上几钱了却的事情,是决计不肯闹大的。上面的人不知晓,下面的人不挣扎,县官州官贪污起来自是如鱼得水。皇帝不知道是一回事,但心性稍微强硬些的皇帝都是不能容忍手下大贪的,官吏每多抽走一分,到国库的财帛就少一分,天长日久人人抽成,朝廷总有发不下俸禄的一天。届时,皇帝的日子不好过,下面又是民不聊生,唯独肥了中间的官僚。这又是皇帝的一项苦处,她少不得人手,又限制于妾臣。历朝历代都少不了皇帝和妾臣之间争夺权力的事。真论起妾臣来,清官又是很冤枉的,历史上不着调的皇帝更是层出不穷,例如东汉,大半都是短命又懒政、好享乐的皇帝。正如男人当家做主的小家是争纷不断的,母与父爱恨不休,父与男要争斗,母与女纠缠难分,换到怀山州的么些人里,母亲来当家做主一切事务都顺遂了,代代和谐,老幼有靠。可见如今整个世界的规则就是错的,考验人性,又将最不合宜的人放在不合适的位置上,妾臣强忍君王,百姓忍耐官吏,女人容忍男人,真不愧是男人立下的法则,竟没有一样是利她的,归根结底只利男人自己,贪心之余有着数不清的杂乱纷扰。现在站在皇帝位置上的是姬无拂的母亲,她既做不到、也无能去伸手打倒现行的制度,她就只能信任母亲,相信她强大、伟岸的母亲会将大周治理地更好、前所未有的好。眼下,皇帝的敌人是日益庞大的官吏及其附属,他们趴在百姓身上吸血,那么这些人也会是姬无拂所痛恨的。姬无拂指尖划过账册上的墨迹,将内容大致记下:“再誊抄两份,先后发往新都,一份进宫,一份送王府留存。这个就先放在你身上,或许有用得到的一天。”绣虎应下:“先前大王让王府寻找擅长建造海船的大匠送往广州等候,方才已有回信,说是大匠已经上路了,最迟两月抵达广州。”“那就先这样吧。等人到了再传信,让她们在广州安心等着我们过去。”姬无拂对神雪姑的能力很放心,并不多问。船离岸远了,不免颠簸。姬无拂小时常在浴池里戏水游泳,并不惧怕水,也没有晕船的反应。但跟着她长大的绣虎,以及常年生活在北边的禁军就没有这样的好运气。绣虎上船不久,就开始昏天黑地,三餐不进、浑身乏力。幸亏俞载万考虑周全,一人灌了一碗草药汤下去,勉强止住痛苦情状。“看着也太可怜了。”姬无拂浑然不觉船上、陆上有何不同,莫名地观察绣虎数日,确认对方不是吃坏肚子或者中毒才放下心。每日来给绣虎、校尉送药汤的,就是俞载万推出来的幼子和姪子。绣虎身体不适应船上生活,便把一些无关紧要的事陆陆续续地交托到二人手里。姬无拂在每日看书的空档,不由自主地联想往日看的传奇故事,无根据地在心里瞎想一点儿船被匪徒挟持或者两人心生歹意下药暗害她的故事。不过,都是些姬无拂自个儿想想也要发笑的闲事。显然有人比她更担心这种事情的发生,凡是姬无拂入口的吃食都有三四人盯着,生怕她在船上出点意外,连累满船三族陪葬。船上的景致是极好的,凭姬无拂的目力,可以饱览名山秀水,也能一观当地民生。在外行走的时间越长,所见所闻增长,她的情绪也不再轻易地起波动。她学着吴王将感想记录在手边的书册上,在船上的两个月,累积起厚厚的两卷。船上各处她都跑过,俞载万的幼子俞二在一旁讲解船上设施的用处。等姬无拂站在甲板远眺时,另一个管事说起当地风闻逸事、官吏行事、物价风气,竟是个百事通。这样的人物,料想俞载万手下也不会太多。有秦王在船,俞大娘航船这趟没载货物,一路通行分外顺利,不但没给出买路钱,反倒得了不少秦王的分赃。姬无拂对此适应良好:“大鱼吃小鱼嘛,我明白的,先记账。大娘只管收下,不用客气,只当是我谢过你推荐的能干人了。”不消几日,说起话来已经和山大王无二了。俞载万无奈道:“秦王高兴就好。